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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日子近了,確切的樣貌卻難想像。

我想自己並非開發了懷舊南島的悵惘,事實上,
我不見得會常常想念這裡的任何人,
或者說,只是想起,只是知道我在離台灣兩小時飛機的距離外,
有過整整一年的生活,一些寂寥的回憶。

比如跟June、Janet去麥當勞喝漂浮可樂大談簡正體字之利弊,
和盧老師、吳老師在San Fernando的星巴克說Magret的壞話,
更久以前文化巡迴的賴老師林老師來到聖公會,
我雞犬升天跟去了一趟大雅台看湖裡的活火山和馬牛羊,
出發前校長仍不放棄的帶大家禱告,
我暈車了沒有說,回來用難吃的素食當晚餐,
最後還中暑要死要活。

轉眼,佳君返台屆半年,
當初凱凱一塊去串門子泡茶的夜晚時光,
也被樓上洪老校長逝世的消息給推擠到更後方,
九十多歲的洪秀針老校長住在我隔壁的隔壁舊校舍的二樓,
日暮我下課回房間的路上,
便會看見她的傭人推著輪椅帶她透風乘涼,
而她的年紀也確實太老了,行動又不方便,
學校大大小小場合的出席負擔過重,
不得不深入簡出,萎縮成一株讓陰影餵養的植物,
蜷伏角落,少光,少客,少事,
彷彿連呼吸都稀薄得喜馬拉雅。
取而代之,她的寵物拳師犬泰山會踢著短短的毛腿,
常常在我門口大便撒尿,
偶爾我會興起踢牠的衝動,
但考量人在屋簷下還是作罷。

主任說,洪校長是她的大恩人,
沒有她的拔擢,主任也不是今天的主任,
聽見溢美之詞,洪校長晃動臉頰的黑斑微微的笑,
塞給旁邊站著的我兩根香蕉,
像是說明人窮盡一生並非追求偉大,
如果可以,即使只因兩根香蕉被記住,
她的手閃爍班雅明筆下那手工藝品獨一無二的光澤。

泰山的小身體被女傭人抱著,啜泣的聲音清晰可聞,
二樓邊上彈奏著大鍵琴低沉我無法辨認的合弦。
場景是聖公會禮拜堂的追思會,
靠牆偌大的十字架邊緣發出微藍色如捕蚊燈的光線,
前面躺著一副白潔鑲金的棺木,棺蓋半開,
她在那裡,我無法像之前那樣怕麻煩而偷偷繞路迴避,
因為洪老校長不會動彈了,
她在那裡,沒有呼吸,她已經永遠迴避我了。
牧師講道,馬太福音,詩篇,
決定了洪老校長一生的信仰與病痛送走了她自己,
濃烈的茉莉花香,攪拌十公尺外持續風化的肉體,
我看見了倒映我內在的屍臭。

棺邊勉強挺直身子的童子軍,
數算著換班休息的時間,
他們向後轉互相行禮,
令人擔心踩錯腳而跌跤。

輪流瞻仰儀容的時候,
冗長的隊伍裡我沒有跨步上前,
只坐在一排長型板凳佔個小位置,
眼見撫棺流淚或支撐不住跪下的其他老師或親友們,
突然間襲來一股冷淡的親切,
似乎再次確認了我自發的疏離,
以及疏離之中不知不覺被磁吸的步距。

也或許,死亡與我總是異性相吸的。

全校紫衣的教職員被強烈的冷氣吹得頻頻顫抖,
後悔沒帶外套的我因為過於早起的關係憋下呵欠,
不經意流了目油,趕緊擦掉的原因
不是害羞,怕是誤會,
但無論擦不擦,解釋都已成虛矯。

這個為了學校終生未嫁的神聖處女,
被棺材釘牢,抬上黑頭車,
緩慢地我們簇擁著她走過Masangkay,
經過她七八十年來投身的區域,
眾人的目光射來,神色如常,
我不曉得原來菲律賓
出殯也可以遊街的。
轉向Recto,直到僑中的對面,
黑頭車直奔火葬場,
我們才各自解散。

想談倒數竟岔到這兒。
葬禮印象是菲律賓音樂會中的
木琴獨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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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懸吊的燈泡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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